原標題:探秘新疆阿爾泰 尋找中國版“荒野獵人”
第73屆金球獎上,《荒野獵人》獲得了最佳劇情片、最佳導演、劇情片最佳男主角三項大獎,影片講述了一個人史詩般的冒險生存歷程。由萊昂納多•迪卡普里奧飾演的格拉斯憑借堅強的毅力在蠻荒之地行進了數百英里,獨自穿越了美洲內陸。
其實,早在幾千年前,中國的阿爾泰山區就已經居住著一族“雪地獵人”,他們智慧勇敢,能在嚴酷的野外環境中堅強謀生。同時,他們也是最早的滑雪者,見證了滑雪運動的誕生與發展。
撰文:馬克•詹金斯MARK JENKINS
攝影:喬納斯•本迪克森JONAS BENDIKSEN
翻譯:任瑞潔
來源:國家地理中文網
腳踩馬皮為底的木制滑雪板,手持單根平衡棍,一名阿爾泰山區滑雪者在揚起的雪塵中縱情炫技,展示祖先們留下的精良裝備與精湛技巧
狩獵隊踩著滑雪板緩緩滑入阿爾泰山脈,去搜尋麋鹿的蹤跡。零下39°C的空氣里,四下無風、一片死寂。這支五人小隊循著先人們幾千年來的傳統,踩著用云杉木手制而成、底部覆有馬皮的滑雪板,在莽莽雪海中穿行,雪片如鵝毛般飄落。他們不用滑雪杖,而是一人拿一根木棍。整套裝備看似粗糙,但在這些自幼練習使用它的獵人手里,卻表現得高效又優雅——馬皮上馬毛的朝向能在攀援時增大所需的摩擦力,在下坡時又能順勢變得滑溜;木棒則有助于保持平衡。我跟隨隊伍,腳踩最先進的泰勒馬克滑雪板,手持新式滑雪杖,卻幾度險些掉隊。即便在攀爬最陡峭的那些山坡時,他們的肺和腿腳在高海拔的稀薄空氣里似乎也并無負擔。他們呼出的白氣只依稀可辨,并迅速消失在嚴寒中。滑雪步伐漸入佳境,我們沿著白樺叢在飛雪中滑行,然后轉入遮天蔽日的云杉林。無人說話,板底毛皮沉悶的摩擦聲靜如落雪。
阿夏圖在給一個即將完工的滑雪板鉆孔,用以綁繩。在阿烏昆侖這個說圖瓦語的村落,人們只需簡單的工具就能在兩周內把一截云杉木做成一對滑雪板
每名獵人都在腰上別一把刀,在肩上繞一根馬鬃制成的套索,拖一架山羊皮雪橇,上面放著生活用品:一張馬毛毯、一件備用軍大衣,還有烤面包。余下的裝備——兩把斧頭、一個馬口鐵罐、五只破損的瓷碗、一把白鐵壺、一塊馬肉——都平均分配了下去。我們不知會在野外待多久,通常來說,尋找麋鹿意味著需要在深山里耗費數天。
然而,當我們從這些獵人居住的偏遠小村——位于中國西部最北國境線上的阿烏昆侖出發時,隊長圖爾森卻沒把心思放在麋鹿上。他迎向刺目的日出金光,瞇著眼睛,思考著難以捉摸的降雪。曾經,阿爾泰山區的冬季必然會帶來暴風雪,覆蓋群山,吞沒層林。但如今他們等待了四年,方才迎來了一冬足夠的降雪,讓捕鹿之役得以成行。沒有深厚的積雪,圍獵活動會變得相當費勁,事倍功半。中國對火器控制極嚴,捕獵也因此受到影響,但事實上,阿爾泰居民在山里捕鹿并不需要用槍。他們的秘密武器永遠是——雪,深深的雪。
“獵手同時也得是滑雪手。”77歲的吞圖克說,他為我們講述了自己追逐麋鹿、棕熊和紫貂的一生。他說:“等我沒法打獵了,我就去釣魚。”
這個冬天,大風和降水的絕妙配合總算再次出現,積雪深度達到1.25米。一片寂靜中,圖爾森陶醉地滑著雪。即便他并不會真得獵鹿,即便此行只是為了向我這個異邦人展示在嚴酷的野外環境中謀生的古老方式,能夠追尋先人足跡探入這潔白無瑕的天地,也已足以讓他情緒飽滿。
他們的祖先究竟是誰仍舊是個謎。獵人們來自說圖瓦語的半游牧部落,居住在阿爾泰山脈中分散的小片地區。他們是法律意義上的中國公民,但他們的木屋距俄羅斯、哈薩克斯坦、蒙古三國交匯的國境線僅有不到30公里,而他們的語言來自北面的西伯利亞——也是如今圖瓦人的主要居住地。
許多想法樂觀的企業家曾萌生出在阿爾泰山區搭建西式滑雪場的計劃。但迄今為止,至少在高海拔的欠發達地區,滑雪仍是專屬于山民的生活方式
人類學家說,這些人擁有土耳其和薩莫耶德血統,這些部落曾在過去幾千年中的多個時期里經由阿爾泰山脈遷徙。然而,狩獵隊的每個人都打心眼兒里認定自己是13世紀橫掃阿爾泰山區的蒙古鐵騎的后代,以精湛的馬術為傲。誠然,馬一直是他們文化的中心——冬能拉雪橇,夏能牧牛羊。這里有必要說明一下,他們屋里掛的畫像不是毛澤東,而是成吉思汗。也是為了紀念這位蒙古可汗,當地男孩總是剃成光頭,只留一撮黑發。
我跟隨獵人們走過一座雪橋,嚴實的雪下埋著一條小溪。只聽得腳下流水潺潺,卻什么也看不見。突然,圖爾森停下來,低頭檢視一些動物腳印。
“塞金,”他興高采烈地說。“麋鹿。”
綜合幾處腳印、排泄物大小、尿液位置,圖爾森和謝里克斷定附近有四頭麋鹿:兩頭大公鹿,一頭母鹿,還有一頭小公鹿。圖爾森指給我們看北邊的陡坡,上面彎彎曲曲的是大公鹿刨出的溝壑。
“就在這兒扎營吧。”他說。
阿爾泰地區波瀾迭起的歷史反映在這戶正慶祝農歷新年的人家里:墻上掛著蒙古帝王成吉思汗的畫像,下方擺著圖瓦美食
謝里克跟我們講起一次捕獵,圖爾森追著一只蹦蹦跳跳的鹿往坡下滑,一躍而起跳到鹿的背上,抓住鹿角,把它摔倒在雪地里。鹿急了,對他好一通又踢又咬。幾千年來,這一場景在阿爾泰山區不知上演過多少次,山里發現過許多巖畫描述的就是古代滑雪的場面——比如一幅畫面中,一個人形正踩著滑雪板追逐野山羊。眾所周知,巖畫的年代難以追溯,因此可否以它為線索來定奪滑雪活動的誕生地,還有待商榷。中國考古學家認為這幅巖畫刻畫于5000年前,還有些人說可能是3000年前。關于滑雪最早的文字記載是用漢語書寫,也指向阿爾泰山脈,其年代卻是始于公元前206年的西漢時期。
挪威考古學家也發現過關于滑雪的巖畫。俄羅斯的一個泥炭沼澤中曾出土一截滑雪板末端,碳同位素測定顯示其年代處于8000年前。這幾個國家都自稱是滑雪的發源地,但有一點是得到普遍認同的:第一個蹬上滑雪板的人很有可能是為了捕獵動物才做出此舉。
我問圖爾森后來他是怎么把鹿殺死的,但他只盯著篝火,緘口不言。人們唯恐觸碰當局敏感詞,從不敢跟我提有關殺害動物的字眼,只說“追蹤”。腌馬肉煮熟了,大家顧不得聊天,都歡快地狼吞虎咽起來。吃完之后鉆進毛毯,在溫暖的篝火旁很快進入了夢鄉。
巴提納松用斧頭砸開一根煮好的牛大骨,吸里面的骨髓——這是“碎骨宴”的頭道菜
第二天一早,溫度計顯示零下40°C,身上蓋的毛毯都成了雪白的硬板。獵人們在這冰板下醒來,面無血色,如死人般蒼白。四下一片死寂,甚至能聽到凍僵的樹枝折斷時極細微的聲響。火堆周圍一圈融化的雪水已經再次凝固,結成一塊塊的冰板。我們踢走冰塊,重新把火燒旺,煮紅茶喝。大家都不說話,捧起熱氣騰騰的茶碗,幾番豪飲之后方覺元氣恢復。
日出后幾小時,氣溫上升至零下29°C,隊伍開始朝山上行進。他們一次也沒摔倒,坡很陡,他們就用木棍作槳,支撐身體往上爬。登上山頂后,不出所料,在幾棵樹周圍發現了兩頭公鹿的足跡。圖爾森指給我看被鹿角撞斷的樹枝。
我們沿著足跡追蹤到山陰處的一座懸崖,圖爾森不假思索地躍了下去,其他人緊隨其后。他們蹲坐在滑板上,身體使勁后仰,雙腿大幅叉開,雙臂緊緊夾住木棍,就像把住舵桿一樣。他們在茂密的樹枝間穿梭,沖破灌木,從被雪覆蓋的巨石上躥下,在空中飛行6米遠的距離后落下,激起一片雪塵。
圖爾森找到了麋鹿腳印,跟著它下到一座山谷中,再爬上對面的山坡,在那里停了下來。“它們能聞到我們的氣味,”他說,“所以它們在移動。”
阿爾泰山區的男人自幼接受樵夫訓練,能熟練地使用斧子做各種雜活,小到劈柴,大到伐木造屋
他決定讓隊伍保持在離麋鹿比較遠的高處行進,這里風大,能把我們的氣味吹跑。我們悄悄前行,逐一越過一道較低的山口,然后拐個彎兒,進入一片碗形凹陷。突然,隊伍最前面的圖爾森和謝里克噓聲示意,用棍子往下一指——遙遙可見那兩頭公鹿正在下面的白樺林里。獵人們乍然奔起,俯沖下山,在樹隙之間劃出一道道靈巧的弧線。
不消幾秒他們就追到了兩頭公鹿上方,后者試圖逃往密林深處,但五名滑雪手通力合作圍住了它們,把其趕回開闊地帶。這塊空地積雪深厚,兩頭麋鹿幾乎是在雪海里游泳,它們朝不同的方向沖撞,蹄子在雪地上猛刨。
謝里克盤起套索,滑向那頭較大的公鹿——可真是個龐然大物啊。就在他扔出繩索的當口,那鹿一個低頭,沒能套著。突然,這個大家伙向前來堵截它逃跑之路的圖爾森發起進攻,圖爾森拖著滑雪板向后踉蹌了幾步,手執木棍向它刺去。
這是一種延續了數千年的生活方式,有古代巖畫為證,畫中一名滑雪者正在追趕一只野山羊
正當謝里克收繩的時候,惱羞成怒的公鹿用后腿站起,在雪地上暴跳,一雙釘耙般的鹿角漫天揮舞,一心要刺穿圖爾森的胸膛,或是把他踹死當場。后背著地的圖爾森把木棍當作長矛一樣揮舞,來保護自己。謝里克把繩環套上鹿角,拉緊繩索,他向后傾倒,鹿頭被猛扯了一下,隨后他把滑雪板垂直豎起,把身體牢牢固定在雪海之中。
公鹿繃緊脖頸上厚實的肌肉,鹿角左右狂甩,想要擺脫纏在上面的繩索。掙扎未果,它又徒勞地向前躥了幾下,把謝里克在積雪里拖了好一陣子。
另一頭鹿也以同樣的方式被制服了。兩小時后,兩頭動物均告力竭,它們四肢叉開,胸膛起伏,鼻孔大張著急促地呼吸,纏著鹿角的繩索另一端也綁在了樹上。終于,它們放棄了抵抗。
積雪里,謝里克使用自古傳承的捕獵技巧將一頭鹿牢牢套住,任其掙扎。中國禁止獵鹿,因此該獵物最后被放走了
謝里克和圖爾森一直宣稱不殺動物,但我不信。殺一頭鹿,就能讓他們的家人吃上肉,能獲取鹿皮和鹿角拿去賣錢。在這氣氛激烈的關頭,我期盼他們能遵循本能和傳統,拔出刀,切開獵物的喉嚨。但他們沒有這么做。兩名獵人對望一眼,又看看我,然后松開了鹿角的套索。兩頭鹿打了個激靈,慢慢意識到自己交到了不可思議的好運,終于蹣跚著走進了林子里。
